回眸寄情:我的父亲胡晓川
来源:乐亭文化研究会 作者:王传业 发布于:2025-04-10 09:33:51
父亲胡晓川,原名王廷举,1904年出生于乐亭县王家伙房村,参加革命后化名胡晓川。王家伙房当时是一个海铺,海铺住的都是渔民,祖父王文兰靠供渔民饭食致富,成为王家伙房的富户。但是一场海盗家资被洗劫一空,考虑到安全,于是举家迁往黄瓜口村。
虽然被盗,奶奶还是有一些积蓄。父亲7岁进了私塾,他的蒙师是单子鳌先生。单先生是清末大儒,开学馆 40 余年,他也是革命先驱李大钊的蒙师。由于经济不济,父亲只读了一年私塾便辍学了。
和大多数的乐亭青年一样,父亲闯关东了。他在长春、哈尔滨商行作实习生,一年后回到乐亭和母亲完婚。在乐亭他靠游学卖文具维持生活。
1935 年我出生了,我的出生给父母亲带来的不是欢乐,而是不断的叹息:“这小孽障啊,我们怎么养活你呀!”
1942 年,父亲终于找到一条光明的路,他参加了八路军。因为他曾经在东北长春、哈尔滨习商,熟悉那里的情况,组织派他去长春、哈尔滨做地下工作。在哈尔滨,他寄住在我的义父左玉林(乐亭小黑坨人)家。义父左玉林是火车站搬运工,父亲和义父每天到火车站去搬运。当时日本鬼子侵华有很多物资要发要收,这样父亲趁发货送货就有机会进出日本人的兵营。
两年后,父亲完成任务回到乐亭,向组织汇报工作,听取他汇报的是一位叫石铁生的领导。
1944年,父亲被任命为乐亭城厢区派出所所长。由于父亲长期做公安工作,和一些人结了怨。1947年春,配合国民党进攻乐亭的是还乡团(“伙会”),他们来村里抓捕父亲,可是父亲这时已经转移到路北遵化,还乡团捕了个空。一个叫肖立德(音)(城南韩坨人)的还乡团头目,举着手枪说,胡晓川押我了18天,抓住他我要枪毙他。但是他没有能抓住父亲。1947年冬,父亲带公安大队转移回到乐亭,抓住了肖立德,父亲对他没有留情,在村子东河冰上凿了一个洞,把他塞进冰窟窿里喂了鱼。阶级斗争就是这么你死我活的。在拙作《沉重的回忆》一书里有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是:长城窟下饮战马,渤海边上斩凶顽。1967 年,组织在审查我的入党问题时,曾到乐亭我的家乡调查我的家庭情况,带回来一份材料。材料写的是:胡晓川1947年被捕,叛变投敌。据说这个材料是一个民兵队长写的。我和组织申明:我父亲没有被捕过,也没有叛变投敌的事。后来经过组织进一步调查,否定了这份材料。
父亲一生大公无私。只举一个例子:他在城厢区派出所任所长期间,副所长刘xx(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口吃,我们叫他磕巴叔),他和父亲工作配合得很好。1947年冬国民党21师郭会仓部进攻乐亭,磕巴叔被捕了,在严刑拷打之下他叛变了,不但供出好多我党机密,而且为了表现他的忠诚,他亲手对被捕的我党干部严刑拷打。后来,因为曾保护他的人易职,他在国民党内混不下去了,又带着一支左轮手枪跑出来投奔父亲。那天磕巴叔到了我家,父亲招待他吃过饭,和他一起走了。不久听说,磕巴叔被处决了。亲手处决他用菜刀砍死他的是看守所长杨维礼(乐亭大黑坨人)。这就是这个可耻叛徒的下场。磕巴叔被处决之后,磕巴叔家的阿姨曾来找过父亲,问为什么处决磕巴叔,还要求按烈属待遇。父亲给她解释,磕巴叔投敌叛变,罪行严重,家里也不能按烈属待遇。
父亲就是这样,为了党的事业,他铁面无私。但是,父亲也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对于应该保护的人,他也尽力去保护。1947年土改复查,小黑坨农会准备打死地主范印芝。父亲知道这个消息,立即从古河(公安局所在地)赶回小黑坨,和农会说,范印芝的问题由公安局处理,当晚父亲把范印芝带走了。父亲为什么要保护范印芝呢?是因为他救过县长刘志一。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从甘草坨追赶刘志一,刘志一情急之下逃到范印芝家,范印芝给刘志一换上长工的衣服,把他安顿在马棚里。日本鬼子赶到时,范印芝说,这是我家喂马的马伕,使刘县长躲过一劫。
父亲把范印芝关押在看守所。冬天到了,范印芝还光着脚,他和看守员说,让胡科长(父亲当时担任审讯科科长)给他送一双袜子。土改风暴过去了,父亲把范印芝放回小黑坨。在我上大学时范印芝还在世,他逢年过节都去看望父亲。
父亲时时关心着我的学习。那时我读书不多,小学的算术还一窍不通,父亲让我到监狱,让一个叫李则范的犯人教我数学。李则范是一位小学教师,国民党占领乐亭时作了教育科长。1951年镇反时被镇压。
李则范教我功课十分认真,我的数学基础也许就是在这时奠定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在他执行死刑的前一刻,我去看望了他。那一天在县立高大操场宣布他的罪行,他被看押在乐亭师范的传达室。我们见面他的第一句话说我长高了(那时我在乐亭师范读书,好久没有见他了),接着说他想吃肉,看守的人给他买来一块猪头肉,他吃了一口放下了,看来他吃不下去。接着他说想喝酒,看守告诉他行刑前是不允许喝酒的,他叹了一口气,没有再提要求。罪行宣布完了,他被带出传达室,一辆马车在外面等着,他说,还坐车呀,这是我听到的他的最后一句话。刑场我没有去。据后来听说,下了马车,他自己走向刑场,他最后一句话是:面对面开枪。
那时我不懂得什么是阶级斗争,我只是对生命的消失感到惋惜。
父亲在审讯中,重证据,不轻信口供。一次他审讯一个女犯人,这个女犯人和她的奸夫合谋杀死她的丈夫。量刑时都同意两人判处死刑,但是父亲认为没有找到血衣和凶器等证据之前不能下判断。经过千辛万苦的侦查,终于在犯罪人的院子里槐树下挖出证据。
多年的公安工作,使父亲练就了一手好枪法。一次审讯一个犯罪的逃兵,逃兵突然激动起来,掏出手榴弹要和父亲同归于尽,父亲没有退缩。这时窗外院子大槐树上一只乌鸦在叫,父亲掏出枪,枪响乌鸦落地。父亲对逃兵说:我要解决你很容易,但是你有父母老婆孩子,我不能这样做,逃兵终于放下手榴弹。
乐亭人给父亲取的外号是胡三太爷(胡仙)。多年前审讯科科员商树德(已故)和我女儿说,你爷爷会双手打枪。
父亲廉洁奉公,他在公安局工作十余年,从来不接受任何人的钱物。有一次有人给我家送来两条鱼,父亲下班回家问鱼是哪来的,母亲说是人送的,父亲让母亲把鱼给人家送回去,母亲哪知道送鱼的人在哪里,只好把鱼送到公安局的食堂。
1951年底,中央下达了“三反”“五反”的指示,父亲代表公安局到县委开会(那时公安局没设党委,只有党支部,父亲是支部书记)。会上传达了中央关于“三反”“五反”的指示,并且指出各单位应该有多少“小老虎”和“大老虎”。父亲当场表示,我们公安局既没有“小老虎”,更没有“大老虎”。父亲的表态和不配合,自然让领导不满意。
不久,轰轰烈烈的“打虎”运动开始了,父亲成了公安局的“老虎”。他不能回家,每天被批斗,过去的警卫员,现在是看押他的人,连上厕所都要有人跟随看管。同时我家也被抄。因为我家家徒四壁,别无长物,只抄走母亲赖以生存替人缝补衣物的一架缝纫机。母亲一再说,这不是父亲贪污的赃物,是土改分胜利果实时我家分得的。抄家人哪管这些,往日局里常到我家缝补衣服、喝酒(母亲兼卖白酒)的人,现在也气势汹汹。
父亲还有一个罪行是受贿了一辆自行车。可是我们家从来没有见过这辆自行车。事情原来是这样的:那个年代,公安局没有汽车,大家出差办事都是骑自行车。局里十多辆老旧的自行车经常坏,父亲让一个自行车行老板定时来修理,由财务付修理费。在“五反”中,这个车行老板被批斗,无奈他交代向父亲行贿了一辆自行车。父亲认为这种子虚乌有的事硬让他承认,他不服气,骂了批斗他的人,这样更激起众怒,把他归入不老实交代的一类。
在“三反”“五反”后期,县里举办了一次展览,缝纫机、自行车作为父亲的赃物展览。我们乐亭师范的同学参观了这个展览,一个同学和我说:“你们家有自行车,一直不和我们说,怕我们借吧!”
“三反”“五反”结束后,缝纫机退还给我家,那辆子虚乌有的自行车不知去向。
不久唐山地委组织部发来调令,父亲奉调到河北省磁山铁矿保卫科工作。十年间,为了保卫铁矿的安全,他做了很多工作。1966年4月,父亲病逝。
(作者王传业,乐亭县汤家河镇钟庄村人,中国人民大学附中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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