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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纪事:滦河印象

来源:乐亭文化研究会     作者:李润山     发布于:2024-03-15 15:5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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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片乐亭城绝无仅有的大面积荒芜之地。能给人以时光倒流的感觉。

只看那些野草的品种就是活脱脱一个百草园。常见的就不必说了,不太常见的有碱蓬草、菅草、蒺藜、节骨草、苍耳子、旋复花、野蒜、劳豆、葶苈草、野绿豆等等。当然还有不少鲜为人知和浑然不知的。它们虽风格迥异却是个性张扬。那些稀疏的树,不管是乔木还是灌木,都在放任地为这方被遗忘的角落涂抺着原生态色调。整体的狂野和千姿百态,清楚地摆明了它的特殊品位。悠悠时光中,唯一的声响是鸟儿们轻快的音符,像是在为这理想的生息之地而放歌。 

没有人工雕琢的朴实,却往往会成为现代人的苛求和奢望。置身于此,足以让人放松心情忘掉烦恼,获得耳目一新的感觉。

清楚的记得首次接触的那个场景。那是我从古滦河公园的智山西侧上山,又从东侧下来后无意间进入了它的领地。在初夏的晴空下,那片耸起的绿色神秘而厚重。要说我和滦河套总有半个多世纪的过往,所以我了解这儿的大致方位。如果没记错,大概是过去滦河滩涂靠近河岸的部分,如今的乐水南侧。那时人烟稀少,是滦河滩涂野性的强势期。照理说,我挖野菜、拾柴是到过的,只是认知没经过时间的发酵,除了野旷并没留下特殊的印记,也不知它几十年后的沧桑变迁。而今天我想走进它。

一人高的芦苇丛围墙般挡住我的去路。为防万一,我顺手拆下一根枯树枝防身。但我还是有点大意,没走出几步一只脚就陷进泥里,而且越崴鼓越糟糕。待我好不容易拔出了脚,鞋却留在泥里。这双鞋,曾陪我穿越过千里之外的滦河源湿地,今天竟在家门口掉了链子。

我终于走出芦苇洼。眼前一大片绿油油的阔叶植被,在阳光下像一面一面的小镜子。这让紧张的情绪稍得放松。我知道那是劳豆。谁知当腿一蹚进去,便被扯在一起的劳豆秧缠得一塌糊涂。看来,那些劳豆秧就是一张从春织到夏的大网,藤蔓交错而致密,攀附性极强。其中有不少是几根、十几根,甚至几十根拧在一起,猜不出它们是如何长的,要想扯断,门儿都没有。我几乎是在一寸寸地踏呀踏,想踏出一条路出去。不一会已经是一身大汗。

是在给我一点颜色吗?

那天我的确有点儿狼狈,却觉得很值。它唤醒了我的滦河记忆,我印象中的滦河套就该是这样——刺激而精彩。

以后我便成了这里的常客。可我并不想尽快地了解它的全貌,那样就没了悬念,而且我怕穿帮。因为我知道,它面积再大也就是三千亩古滦河公园里的“园中荒”。于是我用一次一景的方式,观看草儿们为我一个人展出千般貌样,用形色软件查看那些身份含蓄的贵姓高名,陪着它们天南地北地遐想,或打开手机进入蒙古高原音乐的悠扬,甚至会舒舒服服地躺在干净的白沙滩,演示一下天高皇帝远的潇洒。这在别人看来是在变着法地逍遥,可是只说对了一半。除了陪那些忘忧草,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偏执——是对久违的滦河情的加倍补偿,或是唯恐滦河之痕消失的刻意留恋。

我敢断言,今天需要和寻找它的不会仅仅是我。也许,大多数人没有我这样的滦河经历,但是想往清净之地的却不在少数。

“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不用坐梁肉,崎岖见王侯。”王维为了远离官场的压抑,而选择回归山林;可现代人生活压力山大,何尝不想走进大自然慰藉一下自己?就像这儿,是不是最现实最便捷的压力缓冲带?

有些事就是这般无奈。拥有时不珍惜,失去时却悔肠。就说这滦河套,过去那也是芳草碧连天的好去处。记忆中,空气像是被露水洗过般清爽,绿色把高低的起伏打扮得和今日蒙古草原的自驾游景色并无二致。如果要感受草原般的壮阔和高远,那只消穿过千顷葱茏极目北望滦河左岸,直看得到五峰山苍色的叠嶂和褐色的褶皱。它被纯净的碧空,也被我们脚下的绿野映衬着,向人们输布不可言状的圣洁。来这儿消遣的人们早就把寂寞和忧伤送到天上——只是这真实而鲜活的画卷后来被人们自己毁掉而已。

人类在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人和自然间此消彼长的一对矛盾。是人类在无度地蚕食自然,把曾经的敬畏丢在一边,拓展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却压缩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一味追求芝麻开花,却遭遇到物质的绑架;膨胀了欲望,却挤兑了初衷。当心路愈发狭窄心思无处可放之时,想在大自然放牧一下疲惫的灵魂,想重温童年无忧无虑的旧时光竟成了一种奢望,也就生出无尽无休的乡愁。而对于乐亭人来说,牵扯最广的、绵延不断的乡愁,就是滦河和它衍生的文化现象。同样,它也千丝万缕地连着我的快乐和我的纠结。

小时候的滦河套野性得更厉害,野得让人有点儿怕。尤其水的深而阔且急,隐隐地对人形成一种威慑,但河里的水族却丰饶。不用走得太远,就说这座铁桥,它的前身是一座石桥,别看桥上人来车往的,铁轱辘车轧在石桥上轰隆轰隆响,可水里的鱼儿照样傻傻地游。石桥下有不少石头,鱼儿们喜欢在石缝里找乐儿。常常是游走一拨小的,又来一拨大的。

要说真正的大鱼是很难被发现的,它们一般生活在深水层。而河水是从未见底的,最是补气的黑鱼,大补肾阴的甲鱼都住在深水。它们挠得人痒痒的,可是有那心却没那胆儿。日子一辈辈过去了,人们一直把它们当成神灵,又怕又敬。

现在的铁桥西边,过去南岸是平缓的沙滩,而北岸却是高坡。老师曾带我们在夏令营活动中去过南岸。当时老师给我们变了个“戏法”。他随手捡起一段小树枝,对着沙滩上的一个小孔的边缘插进去,一下子就剜出一只核桃大的小乌龟,四脚朝天直挠哧。有的孩子也学着挖,竟挖出来好几个。老师告诉我们,再向西一点儿就是一个王八潭。

日后我去外地上学,放假时约老同学去过北岸高坡,也就是现在的水中栈桥一带。当我们说笑着刚从桥北端向西一拐,眼前高坡上发生的一幕竟让我们苶呆呆楞住——几十个黑呼呼的活物带着掀起的尘土翻滚下坡,噗通噗通落进水里。顷刻间水面蒸腾出一团白雾,而白雾上面是一团黄烟。整个过程不足五秒,神秘而惊心。一会儿我们回过神儿来——这大概就是老人们说的“王八折饼”。原来这些大仙儿正在阳光下晒盖子,是我们惊动了它们。别看平时它们的盖子朝下时很难翻过来,可那次我们分明看到它们瞬间接连翻上好几次,直到掉下高坡,别说有多灵便了,根本让人弄不懂它的发力机制。所幸我们在不该打扰的秘境中,见识了它们不肯示人的独门绝技。

在桥的东边,一里多的河湾又是一个神秘的印记。河水较浅是烂泥河底。也不知是谁的指教,那天我和小伙伴们去那儿抠河蚌。一开始我们只在浅水处抠,都是小的,不好玩。直到有人在没腰深的水里抠到拳头大的,大家才来了兴趣。当我的脚一入到深水区,就感觉到下面有又圆又硬的东西硌脚,既兴奋又紧张。我鼓足勇气下手抠住一个大块头,又马上把它扔到岸上。好家伙,草丛中一个黑紫色的、像大人手掌般大的河蚌出现在眼前,但它好像算不上冠军,有人抠的比这还大,每个人都收获了胜利品。这对于平时只玩些小贝壳的我们,该是惊喜和好玩了吧!可是人们却一个接一个地跳上岸,唯恐避之不及。实际上我的脚在深水中没走几步,而每一脚下去就能触到两三个,多得简直让人害怕。一个小伙伴甚至不敢带回家,说那是蛤蜊精,怕家长打。

多年以后,我对那件事仍旧耿耿于心。是因为那河蚌的名字实在拿不出,是老辈传下来的,都叫它臊蛤蜊。看来它们是太多了,难入人们的法眼。后来我查到相关资料,按图索骥才知道它的学名叫瓦氏前嵴河蚌,是淡水培育珍珠的优质母体。想想这么大的河蚌该育出多大的珍珠,这么宝贵的河蚌竟取了个外国名字,真为家乡的河蚌感到不公,也为乐亭失去一项滦河赐予的资源而遗憾。

我站在乐水东端肃然东望。前面是一片塑料大棚,而大棚的地下就是当年河蚌的家园,却不知它们是否经历过生死大逃亡。

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滦河经历了引滦入津,引滦入唐,补充了海河和陡河,却迅速瘦身了自己。滦河流域太大了,它的子孙也太多了。一个接一个的水利工程几乎榨干了滦水,一条曾风驰电掣的、被称作闪电的河,让人感到热乎乎的河,到了乐亭已是难隐多处断流的尴尬。有水的河段要发扬风格,堵自己的口子憋高水位,让水流入缺水的乡镇;而那些忽有忽无的河底子,人们会挖出深坑,把搜刮到的水用柳斗子绷,用轴流泵抽,让水为庄稼解渴。喝滦河水长大的人们像是要啃老到底了,而滦河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后来,乐亭人在滦河口修了橡胶坝,但愿在面对大海时能存住它那一点点尊严。

又过二十年,滦河已经无水哺育任何新的工程建设了,可是依然没躲过被敲骨吸髓。港口的水源地设在乐亭,工程一开始就是大手笔大胃口。人们在滦河边修了二十多眼大口径机井,把滦河涵养了千百万年的地下水,通过大功率的抽水机,日夜不停地流向几十里外的港口。突然一个地震的镜头闪进我脑海——人们被废墟中救出的母子惊呆了——母亲已经遇难,而婴儿却依旧在嘬她的乳头。只是人们都不会去怪罪那个婴儿。

又十年,滦河在乐亭全面断流已成常态。当年的王八潭已堆满了建筑垃圾,而石桥东的挖沙买卖却热火朝天。祖于斯,又生于斯的人们,在干涸的河床上挖出多个大面积沙坑,以一立方沙二十元的价格卖去建楼。是否应当谢一下这些挖沙者呢?反正我是借助了他们精致的挖掘,在三米深齐刷刷的沙墙上,看到了清晰的滦河冲刷的轨迹,像一张曾经的滦河作战图。不同岁月的积压,不同粗细的颗粒,不同颜色的沙层,不同的夹杂物,却相似地划出它们上翘的波形,述说着昔日母亲河一泻千里的风姿,而今面对沙墙却让人不胜欷吁。

上世纪60年代初,崔八厮的孙子挖了他的祖坟,他把爷爷的尸身曝晒在日光下,只为取出棺木里爷爷尸身下陪葬的金元宝。然后又紧三溜儿地将柏木棺材卖到唐山变现成钱,顺手将爷爷的囫囵尸身滚进墓穴。

事有大小,脉理却惊人的相似。

再后来,是对滦河故道进行集体和个人随意的利用。在河床上植树,建养殖场,堆放垃圾——总之,不管承认不承认,意没意识到,人们是在做着从心里擦掉滦河的事。

进入21世纪,已离休多年、曾负责乐亭县农林水的原副县长何永昌,忧心忡忡地告诫人们:河套里种这么多树,上游发大水了乐亭还有个好吗?滦河也救不了我们咧!别怪他多嘴,何永昌和滦河打了三十多年的交道,他认为滦河是乐亭人的福份。为了受纳这福份,让乐亭地界儿旱涝保收,他的脚印踩实了全县的滦河水系——设计滦河乐亭段治理蓝图,修筑扬水站和泄洪闸,疏通滦河大小渠道,和科技人员一起通宵达旦,腰里别着手枪和治河民工一起抬三四百斤的烂泥筐,俨然一副滦河带刀侍卫的模样。老百姓爱戴他,所以他被水冲走的那一回,人们舍着命地救回了他。

老人家的话果然应验。2012年8月,热带风暴“达维”连续几天在滦河流域作妖,作为滦河下游的乐亭县,洪水真就无处可泄,90%农作物和种植养殖设施受灾。积水泡烂的大棚作物,冲毁的养殖场,淹死的猪牛羊,冒雨抢险的人们,一双双无奈的眼神——在隆隆雷雨声和人们的叫骂声、抱怨声中,仍能听到两个人的对话。一个说:老天爷真不让人活了!另一个怼:人咋不让滦河活呢?!       

法制公园北面,隔着滦河底的一户人家门前耸立的五米高的旗杆上,悬挂着一面五星红旗。那是在宣示主权。他的门前就是滦河河床,河床上种着桃杏苹果,春天的花香鸟语,四季的新鲜果菜,还有浓浓绿色沁出的新鲜空气。一个陶渊明也该艳羡的桃花源,只是格局小了点儿。

滦水的回归任重道远。

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人类对地球的无度消耗和随意糟蹋,已经造成空前的生存危机。面对温度的持续升高,极地冰川的消融,气象灾害频仍,毒害空气蔓延,自然环境恶化,正在戕害着人类自身。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滦河人的集体反省。

如今科学发展、可持续发展已成为国策,绿水青山也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每当看到或听到人们在以科学的名义,以良心和法律的名义呵护着身边的绿水青山,我常会想到中华民族的复兴梦里滦河断不能缺席。

一个旷世工程的蓝图已绘就——利用地形高差,从长江上游穿山过岭百转回肠把水引向戈壁,再一路东行——是否能缓解滦河的重负?

一个可喜的消息传来——2023年3月,南水北调工程枢纽从长江调出超亿立米水,补充白洋淀——而我们是否会迎来滦水重回故道?

家依水而建,域依水而兴,生活依水而美。一部滦河兴衰史清楚地告诉我们,滦河的命运与滦河人的幸福指数紧密相连。只有人和自然和谐共生,相互孕育相互呵护,才能有可持续发展,也才能让我们的生活充满生机与活力。

盼滦河再展昨日风姿,愿我们和母亲河共同迈进一个幸福而美丽的明天。

           (作者李润山,乐亭县财政局退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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