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亭骄子:大姥爷和我的姥爷
来源:乐亭文化研究会 作者:张佐双 发布于:2023-03-09 14:29:45
我生于 1946 年 2 月 10 日(农历正月初九),祖籍是河北乐亭。我从小跟着妈妈长大,妈妈跟我说,我的姥爷叫王鹏龄,家境贫寒,清末民初年间闯关东,闯到了在乐亭县非常有名的呔商杨振彩的店铺落了脚。
杨振彩是位爱国的、扶危济困、仗义疏财的著名呔商。《乐亭县志》记载:“杨振彩,字焕亭,年幼好学,13 岁去东北昌图县学商。他精于谋划,办事果断,相继在四平街、营口、哈尔滨、奉天(沈阳)等地开办商号 80处之多。他好善乐施,有贫困者来求,必助不辞;对失业乡亲亦必接济;无力婚葬者求助必应,疾病流亡者必恤,荒旱无食者必赈,借贷无力偿还者必将借据、文约焚烧作罢。杨振彩一生为善之风实为常人所不及,可谓商界之贤达。”
我姥爷刚去的时候很年轻,老东家杨振彩就让他先做一年巡更试试。用现在话说“巡更”就是保安。杨振彩比我姥爷岁数大,又是我们邻村的人,按村里辈分,我姥爷管他叫大叔。没过多长时间,杨振彩就对我姥爷说,你不能一辈子当巡更,从今天起,你一边巡更,一边给我背小九九,过一年我考你。我姥爷很聪明,也很勤劳,他就一边巡更,一边背珠算的小九九。
听我妈妈说,姥爷自己做了一个很小的算盘,巡更的时候,一边背着小九九,有空的时候练习打算盘,就“三下五除二”这样的背,这样的练。他还到账房里边去找那些老会计,跟人家学怎么打算盘。人家告诉他,你除了会打算盘,还要练一笔专用于记账的小字。于是我姥爷就一边巡更,一边背着小九九,回到屋里就练如何记账。隔了一年,老东家杨振彩考他,我姥爷的小九九背得非常娴熟,算盘也打得非常好,已经是出乎意料了,更让东家没想到的是,他还能写一手很漂亮的记账用的小字。老东家非常高兴,称赞了一通然后说:行了,孩子,明天起,你就到账房去做帮账吧。帮账,就是帮助人家记账。这样过了几年,我姥爷就做到了掌柜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当经理,负责经营当时他们的商铺。
杨振彩是个仗义疏财的爱国商人。日本侵略中国的时候,东北抗日联军战士英勇抗击日寇,他一听说抗联的人被抓了,就立刻派人用钱给赎出来,救了很多的抗联战士。这事被日本宪兵队知道了,就把这老东家杨振彩给关起来了,说你不是有钱吗,看谁来救你。当时我姥爷是掌柜的,见对自己恩重如山的老东家被抓了,心急如焚,就想快点把老东家赎出来。姥爷把所有的钱一点一点地往日本宪兵队去交,宪兵队还是不放人。当时杨振彩对我姥爷说,你们不要给他们送钱了,我就搁这儿坐牢了。我姥爷把流动资金都送完了,日本鬼子还不放人,于是就把店铺的固定资产卖了。日本人看没有油水可榨了,这才把老东家给放了。生意已经没了,杨振彩和我姥爷无奈回到了老家乐亭。
老东家有两个儿子,老大叫杨扶青,老二叫杨九斋。杨扶青比我姥爷小几岁,他俩一个是老东家的长子,一个是掌柜的,关系甚好,以兄弟相称,我妈妈就让我管杨扶青叫大姥爷,管杨九斋叫二姥爷。
杨扶青在天津读书的时候,跟周恩来是同学。在从天津回乐亭的火车上,杨扶青认识了李大钊。当时李大钊对他说想去日本读书,可是家里缺钱。杨扶青回家后就和他的父亲说了这个事,杨振彩当即表态说咱们出钱支持他。这样,在杨家的支持下,李大钊得以去日本读书。这件事在李大钊纪念馆里有明确的记载。但是那个记载有点出入,说李大钊去日本读书是杨扶青出的钱,其实应该是杨扶青的父亲杨振彩出的钱。
后来杨扶青也到日本去读书,学的是水产。他在日本学习期间,组织了“新中社”,他的同学周恩来去日本的时候也参加了新中社,后来周恩来又去法国读书了。参加新中社的还有位叫高仁山的,回国后做北京大学的教授,因参加革命,在李大钊牺牲后也被捕牺牲了,他的烈士墓在北京植物园里。
杨扶青在日本学成后回到国内,他想用实业救国,做一番事业。昌黎离我们老家乐亭很近,物产丰富,特别是盛产水果。杨扶青就和他的同学一起创办了“新中罐头公司”,商标起名叫“赤心牌”。“赤心”两字,表达了他们对祖国的爱和报效国家的赤诚。罐头公司筹集了 20万银元,采买了当时世界上最好的德国设备。
如愿以偿,罐头厂的产品十分畅销,不仅供应国内,而且还大量出口。日本侵略中国以后,杨扶青怕这些设备落到日本人的手里,就想办法把设备运到了北京。杨扶青和熊希龄是很好的朋友,熊希龄是民国时期政治家、教育家、实业家和慈善家,曾任北洋政府第四任国务总理。熊希龄在香山办了个慈幼院,他建议杨扶青办一个“慈行”工厂。于是,他们就利用从德国采买来的设备,办起了慈行工厂,让那些从慈幼院出来的孩子,在慈行工厂就业工作。
后来日本人打进来了,杨扶青又去桂林等地投入抗日。他和黄炎培一起创立了民主建国会,罐头厂就交给了同乡宋焕如来管理。这位宋焕如,就是宋世雄的父亲。宋世雄有个哥哥叫宋世孝,在自然博物馆任馆长。中国生物多样性基金会的首任会长是吕正操,宋世孝任秘书长,我后来做过该基金会的副理事长。
杨扶青一辈子没有孩子。杨扶青的夫人叫王景兰,我叫她大姥姥。大姥姥非常喜欢我妈妈,就像对待女儿一样。大姥姥比杨扶青大4岁,是个裹脚的传统女人,没上过学。在她 50岁左右的时候,她判断自己再也生不出小孩来了,就把全家人叫在一起,然后跪在地上对杨扶青说:扶青我求你一件事情,你要不答应,我就跪这儿不起来了。杨扶青说,你有什么事?大姥姥说我想要儿子,我生不了孩子了,你要续一个,给咱家留个后代。杨扶青听完了以后说,好了,我答应你,让你有儿子,你起来吧。
杨扶青当时心里有数,因为他知道他的好朋友黄炎培有个堂弟叫黄森培,已经有7个孩子了,现在妻子又怀孕了。杨扶青跟黄炎培说,森培生的孩子能过继给我吗?黄炎培说以你的人品,我和森培去说,应该没问题。黄森培知道后也很高兴,就答应了杨扶青的请求,说生下来男孩就过继给你。后来果然生下来个男孩,就遵守承诺过继给了杨扶青。这孩子就姓杨了,依据“有”字辈排名,叫杨有湘。杨有湘管我母亲叫大姐,我叫他舅舅。杨有湘说从他记事的时候,杨扶青每年都带着他去看他亲生的爹娘,杨扶青告诉他我是你养父,虽然你跟着我姓杨,你的父亲姓黄,你有亲生父母。我小时候住在杨扶青家小院的时候,我还记得黄炎培来家探望感冒的杨扶青,有湘舅舅对我说,“我伯伯(黄炎培)来看我父亲(杨扶青)了。”
在我两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就离开家了。当时国民政府在台湾澎湖给杨扶青安排了一个职务,要他去上任。杨扶青对我父亲像对自己的亲姑爷一样,因为我姥爷在世的时候,跟杨扶青亲如兄弟,所以杨扶青视我妈为女儿。我姥爷曾托付他说,咱们的姑爷(指我父亲)是一个书呆子,你要关照他。听说杨扶青要去台湾澎湖上任,我的父亲就投奔他,去了台湾澎湖。
杨扶青是周恩来的同学,他一生挣的钱,大部分都支持给周恩来干革命了。他在澎湖没有待多长时间,很快有人通知他,说新中国要成立了,需要你回来,那是 1949 年的事情。当时海峡两岸已经封锁了,杨扶青作为国民政府的官员,借外出开会的机会,转道香港回到了北京。到了北京,找到了我的妈妈,他抱着我妈妈就哭了,说他们(指我父亲)回不来了,我来抚养你们。就这样,我和哥哥姐姐跟着妈妈搬到了杨扶青在北京的一个小院里住。大姥爷的小院正房是他和他弟弟住,东西两个厢房各三间,让我妈妈带着我和哥哥姐姐住。
杨扶青回到大陆,国家任命他为政务院的参事。他要求给家乡干点实事,因为是学水产的,就任命他为河北省农林厅副厅长、水产局局长。后来国家组建水产部,许德珩任部长,他任副部长。
杨扶青一生爱国,他去世的时候,我收到作为亲属被邀请参加追悼会的通知,心情很悲痛。1978年3月11 日,杨扶青的追悼会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全国人大常委会、国务院、全国政协、统战部、农林部都送了花圈。荣毅仁、童第周、李葆华等参加了追悼会。据治丧委员会的同志讲,悼词中“杨扶青在民主革命时期,同情并支持革命,掩护革命领导同志,并对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活动,给予物质资助,做了有益于党,有益于人民的工作”这句话,是邓颖超同志亲自加上的。这里说的革命领导人就是李大钊。
杨扶青和李大钊关系甚好,李大钊被军阀通缉的时候,曾在杨扶青的罐头公司里避难。李大钊去苏联莫斯科出席共产国际第五次代表大会,当时北方党组织活动经费很困难,经党组织研究,决定请杨扶青的“新中公司”予以资助。李大钊在赴哈尔滨途中,于昌黎下车,向杨扶青说明情况。杨扶青立即亲笔写信给新中公司哈尔滨分庄,请付银元 500 元(银元很重,无法多带)。当时风声非常紧张,昌黎县也一反常态,警特密布,杨扶青冒着极大危险,亲自掩护李大钊登上开往哈尔滨的火车。李大钊被捕后,杨扶青出钱出力设法营救。在抗日期间,杨扶青还曾在桂林一带为游击队筹集资金,支持抗战。
我从两岁开始,到 16 岁在植物园参加工作之前,一直跟杨扶青住在一个院里边。杨扶青扶危济难,只要他知道了谁有困难,都给予帮忙。所以那个院子帮助了很多人,住过很多人。我们家一直住到了我到植物园上班,我上了班就不回去住了,就在植物园住了。
从我记事,到我青年时期世界观的形成,他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刚一懂事的时候,他就教育我要好好地学习,要天天向上。上小学的时候,教育我要积极参加少先队;我上中学的时候,他嘱咐我要积极加入共青团。上小学加入少先队很容易,因为父亲在台湾,我中学加入共青团就比较难了。但我还是按照他的嘱咐写了入团申请书。
歌剧《洪湖赤卫队》到北京首次演出的时候,是在全国政协礼堂。首演票很紧张,组织上给了他两张票。他跟我说,孩子,明天下午我带你去看《洪湖赤卫队》。第二天下午,他果真带着我到全国政协礼堂看了《洪湖赤卫队》。我记得那天到了演出时间,大幕还没拉开,后来知道在等贺龙元帅。贺龙元帅进来以后,大幕才拉开的。杨扶青是国家的高级干部,给他的票比较靠前。我那个时候上初中了,我的同学罗自坚是张平化的儿子,张平化曾经是贺龙的部下,罗自坚经常跟我讲贺龙元帅的故事,我非常敬仰他。所以看《洪湖赤卫队》,看到革命先烈为革命赴汤蹈火,“砍头只当风吹帽”的革命豪情,我的感触是很深的。这次观看演出,对我的心灵震撼很大,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在看《洪湖赤卫队》回家的路上,大姥爷的车刚进胡同口,离家还有几十米的样子,他看见了邮递员,就连忙跟司机说“我下车”。车停下来,他对我说:“回去跟你姥姥说,今天晚上有客人来吃饭,让她到门口买几个烧饼,买点酱牛肉。”这样,司机就送我先回家了。司机跟我说,孩子,杨部长的车,根本不让亲属坐,今天能让你坐车跟他去看戏,非常难得了。大姥爷陪着邮递员慢慢聊着走回家,进家以后,他不停地跟邮递员说,我的信件太多了,一年劳累你了,今天正好遇上,咱们在一起吃个饭。他对那个邮递员非常客气。杨扶青一生就是这样对别人,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这一点,对我一生待人,影响非常大。
我上小学的时候,杨扶青经常出差。他一出差,我妈妈就叫我晚上到大姥姥屋里给她作伴。有一次大姥姥很激动地跟我说,国宴让带夫人,周总理还到她那个桌给她敬酒,叫她嫂夫人。在我的印象里,杨扶青的生活很朴素,两套外出的中山服,一套蓝色的,从秋天穿到第二年春天;一套灰色的,从春天穿到秋天。晚上回家,就换上一套已经洗褪色的黑土布衣服。他的家具一直用着国家上世纪 50 年代配给的,已经很旧了,也没有添过新的。就在他去世的那个月,他还给家乡困难的家庭寄了钱,资助孩子们读书。虽然他身为国家的副部长,他朴素的作风和倾其所能地帮助别人的品质,对我的影响是深刻的。他让我懂得,尊重他人是一种做人的高贵品质。他听说我初中毕业没有再读书而去参加工作,曾多次来香山找我,想供我继续读书深造,可却没找到,因为我没告诉他具体单位名字,他只是听我妈妈说我在香山种果树。
1969 年2月14 日是农历的腊月二十八,春节前植物园工会搞文艺演出,演出结束后,工会为我和金洪有举办了结婚仪式。结婚后,过年期间我去给大姥爷拜年,告诉他我结婚了,在植物园工作。他听后,立刻问我岳父母的地址,说我岳父家离他不远。第二天一早,他就带年货去我岳父母家了。他对我岳父母说:“佐双是我外孙,今后他有做不到的地方,你们就批评,他要是不听,你们就找我,我离这儿不远,就在遂安伯胡同。”当时,我岳父还说他的叔叔金焕珠,给张治中做了几十年的厨师,住得离您也很近。几年后杨扶青在香山饭店开政协会,会议结束后他来植物园找我,要在我家吃饭,他说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不要单做,只是要求给司机烙张饼摊个鸡蛋就行了。
杨扶青是全国人大代表,也是全国政协委员。1978 年他 87 岁了,在参加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时候,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友谊医院。当时不是每个病房都有电视,电视是在电视厅,他要求看电视,看人代会的盛况。护士推着他到了电视厅,回到病房给他取水杯,再回到电视厅,发现他已经很安详地坐在椅子上走了。
姥爷的善行
我姥爷王鹏龄告老还乡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路。他从东北带回了很多东西,当时火车只通到滦县,从滦县火车站到乐亭,只能用牛车和马车运东西。从乐亭再到我姥姥家住的村子,没有大路,只能换成人挑和小推车推。这个过程让我姥爷心里很难过。所以他回到家乡第一件事,就立志要给乡亲们修一条路。
从乐亭县城到我姥爷家住的村,大约有8里地,可这8里地。也是很长的一段路。原来的羊肠小道边上种了庄稼,要修成宽的马路,就得占庄稼人的地。我姥爷就挨家挨户跟人家商量:我用高价买你的地,给乡亲们修路。毁的那些庄稼就算我买了。因为是为大家办好事,最后在乡亲们的支持下,这条路修成了。从县城到我们村还要过一条小河,我姥爷在河上修了一座大石头桥。路和桥都修好了,乡亲们到县城办事方便多了。村东头有座小庙,为了表彰和让后代记住我姥爷的功德,乡亲们在小庙前给我的姥爷树了一座碑。王鹏龄为乡亲们筑桥修路,这事儿至今还被老人们传颂着。
我的小舅舅王振明于 1943 年到 1948 年从乐亭来京,在我父亲开的诊疗所学医。1953 年,小舅舅在燕京造纸厂做厂医,因病重回了老家。那时候我上小学一年级,有印象了。我跟妈妈回家看望病重的舅舅,家里的表兄们指着村头的一座石碑告诉我:你看那碑上写着你姥爷给大家修路、办好事,大家都记着他。不久,我的小舅舅就因肺结核病死在家乡了。
姥爷不仅给乡亲们筑桥修路,同时还和老东家在家乡一起办了一所女子学校,他跟别人说这都是老东家的钱。五里八乡的女孩子们都到女子学校来读书,不用花钱。他们给学校留了一笔基金,据我妈妈说,足够给教书先生发 30 年薪水、够维持学校 30年运营的。女子学校的房子盖得非常结实,20 世纪 70年代唐山大地震时,我们乐亭也受到震波很大的冲击,有的房子震塌了、震裂了,可是那所女子学校的房子是四梁八柱的,一点都没问题。
(作者张佐双,乐亭镇前葛庄村人,北京植物园原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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