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纪事:姑姑与独幽城
来源:乐亭文化研究会 作者:刘立花 发布于:2022-04-27 15:58:38
独幽城,坐落于乐亭城南10里处,朱庄儿、刘庄儿、王庄儿、李庄儿、张庄儿、赵庄儿、倪庄儿、邵庄儿、蔡庄儿等方圆十仨村,均以姓氏为村名,这些村名的由来,便是因为早年间这些姓氏的家族在此定居,年深日久,聚居而成村落。然这一片村落之中,却有一小村与众不同,它名唤崖(nie二声)坨(也写作乜坨)。当然,这名讳与村中姓氏毫无干系,与地理位置地形地势等亦无关联。刘氏与苏氏是这个村子里年代最久的家族,他们彼此通婚,所以论起来都是姻亲关系。
我家姓刘,是这村里的原住民,我的姑姑今年86岁,据她回忆,我的太爷爷去世早,太奶奶便带着唯一的儿子投奔了娘家,也就是独幽城的土著民苏家,所以我家虽姓刘,却与崖坨村的刘氏不是一路,倒是与苏氏关系甚密。
姑姑说,她小时候常听村里的老辈人讲,崖坨村的北面原有一座大型寺庙(现在踪迹全无,但似乎是经过证实了的,至今仍埋在地下,以前有人家盖猪圈,还曾拆了寺里的墙砖来用)。想当年这寺庙香火鼎盛,香客云集,是方圆百里最为繁盛的地方之一,崖坨村便是因这寺庙而兴起的,当年得名“爷坨”,只不过随着寺庙湮灭,这里便逐渐没落,直至罕为人知,连村名也被讹传为“崖坨”了。
100多年前,这个所谓的村庄从东到西也不过一排民房,低矮破落,统共二三十户人家。小村的东头有一片坑塘,老辈人称之为“东坑”,村西头也有一片坑塘,自然而然被称为“西坑”,这一排民房的中间,有一条南北向的小路,通往村外的世界。
那时候穷,家家都穷,一家子挤在一铺炕上,有的人家连炕席都没有,棉被更是不够盖,吃不饱,穿不暖是常态。姑姑说,从她记事儿起,我爷爷就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儿,因为穷,没钱看大夫,所以也不知得了啥病,多年赖赖唧唧的,一直不见起色。我奶奶几乎一直都在怀孕、生产、哺乳,姑姑8岁的时候,前面已经有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除了三弟,另外两个弟妹都身体羸弱,骨瘦如柴,病病歪歪,“活到哪天算哪天吧”,这是当时人们常挂在嘴边的话磕儿。
吃饭的人多赚钱的没有,所以那时候我奶奶家更穷,穷到没房子住,只好“串房檐”;穷到没饭吃,只好去讨饭。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日伪政府统治下的乐亭百姓更是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周围的村子里常常有日本兵和伪军骚扰,那些庄户人家更穷了,讨饭的人家越来越多。
1944年,我姑姑8岁,有一天,爷爷带着他们兄妹三人走了10多里路,赶到县城,想多讨些吃食,少饿一天肚子。姑姑年龄小,长时间的食不果腹,显得更加单薄瘦弱,但她生就一双乌溜溜的杏眼,眸色如墨,闪着机灵透着纯净,配着圆圆的脸蛋儿微微翘起的唇角,让人见了就不由心生怜爱,所以爷爷常让她去叫门。
那一天姑姑敲门时,院子里立刻传来疯狂的狗吠,姑姑心里一凉,大凡这样的户主都不好相与。然而想到饥肠辘辘的家人,姑姑只好硬着头皮熬下去。
门真的开了,伴着“找谁啊?”的询问。
“大婶,给点饭吃吧。”姑姑并没抬头看对方,而是小心翼翼的窥向院内,她怕那些狂叫的狗突然扑过来。好在,狗是拴着的,那是两条大狼狗,黑背灰毛,彪悍壮实,立起来比姑姑还高。它们眼里泛着凶光,叫嚣着冲向门口,将铁链子拽得哗啦啦作响。
“唉”,那女人叹一声,“进来吧。”
姑姑这才感激地望向她,她却已经转身往院里走了。姑姑迈开步子紧随其后,张惶地左顾右盼瞄着那两个瘟神。
屋子里住着的居然是一个日本女人,她问起姑姑的年龄,家里还有什么人,又问她可愿意留在这里帮工。姑姑立刻忐忑起来,轻轻摇头,不敢吱声,那女人听说她的父亲兄弟都在外面,便叫他们都进来。问我爷爷愿不愿意把闺女留下,在她家当丫头,爷爷自然求之不得,起码这里饿不死。但姑姑死活不乐意,“不!我不在这儿!”姑姑强烈抗议,满脸怒气。
爷爷回头狠狠瞪她一眼,“不在这儿,回去饿死?!”
“饿死也不在这儿!”姑姑赌气道。
看到姑姑的决绝,那女人也不强留,吩咐下人多给些粮食,便让他们一家离开了。
“你这死丫头,就是要饭的命,放着城里的清福不去享,干等着饿死吧!”爷爷在讨饭回来的路上,恶狠狠地咒骂着姑姑。姑姑不敢吱声,她知道,爷爷是不想看着她挨饿。她倔强地低着头,默默的跟在一家人后面。
好在我三伯支持姑姑,虽然他当时只有5岁。因为每次出来讨饭,三伯因为年龄小,总是跟不上大人的步伐,越落越远,有时爷爷心情好了,也会背着他,有时受了气,就骂他“累赘”,不许哥哥姐姐管他,“丢了更好,兴许还能有口饭吃。”但姑姑不舍得,她总是陪着弟弟远远地跟着,把弟弟带回家。
其实,姑姑宁死都不愿留在那个日本官儿家里,并不是因为那两条狗,在姑姑心里,比那疯狗更可怕的,是那些日本兵。
事实上,在这个偏远的沿海小县,真正的日本兵并不多,多的是些个伪军。但姑姑却见过真正的日本兵,许多年后想起来,她仍然不寒而栗。
1943年,日伪军经常在这一带逐村巡查。有一天,姑姑照例看着我三伯在当街玩儿,小村里年龄相仿的孩子特别多,家家都是大的看着小的,扎堆儿一块儿玩儿。女孩子们凑一起说话儿,小孩子们就追逐嬉戏。我三伯素来胆大活泼,那天,一群孩子正满当街追着跑着,突然村头来了几个巡查的伪军,为首的是一个日本兵。大约是被大兵肩上挎着的枪吸引,我三伯居然兴冲冲地跑过去,伸手去够那杆枪!
姑姑吓呆了,其它孩子也吓呆了,姑姑不敢喊,也不敢上前去拉他。
只见那个为首的日本兵蹲下来,双手放在三伯腋下,对着三伯说了些什么,但是三伯显然没听懂。猛然间,那日本兵站起来,顺势将三伯举过头顶!我姑姑吓得张大嘴,但却失了声。空气顿时凝固下来,远远近近的人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都被定格在那一瞬间!倒是那高高悬空的孩子对自己的险境浑然不觉,他一边拍着小手,一边咯咯地笑着,大喊“好!好!”大约那日本兵也被孩子的兴高采烈感染,竟也微笑起来,将他稳稳地放在地上,姑姑踉踉跄跄地抢上前,把三伯拉到路边。
后来姑姑一跟人说起这事儿,除了惊吓,就忍不住夸赞“幸亏我家老三胆子大,这要是哭闹起来,可不知道会出啥事儿。那时候我就觉着我家老三有出息。”所以那时候的姑姑,对日本人是有着本能的恐惧的。
过了不久,日本战败投降,都撤回去了。
可是独幽城,依然是贫瘠荒凉的样子!奶奶一家依然过着“串房檐”的日子,虽然不去讨饭了,但日子依旧艰难:爷爷的病更重了,好在她们都长大了些,他们在西坑边开些零散地,种点菜种点粮,姑姑和她的弟妹们都是劳力,每天起大早去村西头儿的塘里挑水浇地,去村东头儿的方口井里挑水做饭,伯伯们给地主家扛活,小的牵牛,大的护犁。
姑姑很多时候帮着我奶奶料理一家人的饮食:烧火做饭洗衣哄孩子,同时还要赚些生计。春天挖野菜:榆钱儿、槐花儿、嫩杨树叶儿、荠菜、酸婆婆丁、辣辣蒜、车前草、蒲公英……一篮子一篮子挎在臂弯,勒出一条条浅紫色的瘢痕;夏天秋天打零工:打高粱叶儿、拔杂草、割麦子、翻白薯秧、掰苞米、拾棉花、杖豆子……一整天一整天钻在地里,任汗水打湿她黑红的脸庞;冬天拾柴火:豆根儿,茬头儿、枯树枝、干草、落叶……一大捆一大捆扛在背上,几乎淹没了她小小的身躯。吃饱饭是不敢想的,不饿死已是万幸。
忽然就有那么一天,共产党来啦!解放军来啦!新中国成立啦!地主老财被打倒啦!穷人分了地啦!
独幽城的天,变啦!
奶奶一家分到一间半房子,还有一些箱子柜子,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一切好像一场梦,我们小时候,姑姑常说,“到啥时候不能忘了毛主席,不能忘了共产党,是他们救了咱家的命啊!”所以至今姑姑的家里,还珍藏着毛主席的半身白瓷塑像,还有周恩来总理年轻时在黄埔军校的照片,他们是老百姓心里的神,让他们安居乐业的神!
合作社后,一家人每日到生产队里上工挣工分,吃大锅儿饭,姑姑的心里终于踏实了:有饭吃、有房住,她真的不用再讨饭了。
后来姑姑出嫁了,儿女众多,日子依旧不宽裕,但她十分惦记亲人。每逢三月十三,四月十八,六月二十四这些老祖宗传下来节日,她都会挎了篮子,装上自己做的饽饽馒头,鞋袜衣衫,踏着一路尘土走回娘家去,看看她的亲人,看看她的独幽城。
改革开放以后,日子越来越红火,独幽城崖坨也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2005年春天,我父亲大病初愈,张罗着过三月十三,姑姑执意要回家看看,儿子们孝顺,用三轮车载了她回来,姑姑踱着小碎步儿,从前门儿到后门儿,又绕着小村走一圈儿。那一年的独幽城已经扩成三趟街了,新增的两趟街都是青砖房,街基不断拉长,东坑西坑已被填埋,几乎没了踪迹。大多数新房的外墙上还罩一层洋灰,干净漂亮又结实。街上缕缕行行的人群,有追逐嬉闹的孩子,有拎酒买肉的亲戚,有张罗节礼的邻人。街中间的小路边,卖麻花、炸糕、零食、小玩具的商贩们争相叫卖,忙忙活活;家家户户炖肉炒菜,香气飘飘;邻里见面,嘘寒问暖,喜气盈盈。
我一路陪着她,村里人见到姑姑,“大姐”“大姑”“大姑奶奶”地叫着,亲热得很。姑姑一路笑着,应着,打从心眼儿里高兴,姑姑说,这一幅热闹繁华的图景,“就是小时做梦也想不到啊!”
独幽城,越发生机勃勃!
2013年,姑姑又回到独幽城,因为她的大侄儿刚刚盖了新房子,她得来参观参观;还因为她去年患了一场病,劫后新生,她更想看看从小长大的地方!那一年,独幽城的新房更多了,更高了,侄儿的新房长12米,宽12米,屋内卧室、厨房、洗澡间、储藏间、客房应有尽有,看得老人家眼花缭乱,笑得满面春风。小村尽是平整干净的水泥板路,路旁栽上了花树,安装了路灯,可不比城里差呢。只是街上却冷清得很了:改革开放许多年,村里的日子更好了,年轻一辈陆陆续续在县城买了楼房,都搬走了。村里剩下的尽是些老人,这些年又不断有故去了的,有年老体病出不了门的,有给城里的儿女看孩子的,还有蒙棚种地忙春耕的……操持过节的人家越来越少,小村里几乎没了过节的气氛。
然而独幽城,仍偏居于乐亭一隅,在历史的洪流中,走向它有史以来的鼎盛辉煌!
(作者刘立花,三合庄初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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