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寄情:滦河岸边,一个瞬间的深刻记忆
来源:乐亭文化研究会 作者:程才实 发布于:2021-10-20 14:16:11
就我个人而言,1976年7月28日凌晨瞬间的惊悸,或许不一定重演了。我亲历并用心记下了这一瞬间,而且记忆异常深刻。确切地说,这一瞬间属于整个人类历史的记忆,它警示人类敬畏自然并与之携手共存。
一
我是在滦河岸边的乐亭县境内,于酣睡之中被某种巨大的、奇异的声音突然惊醒。那似远似近,似是而非,难以描述,令人惊骇不已,预示着大难临头的声响,骤然间把整个村子给轰醒了。世世代代与土地相依为命的人们,慌里慌张地重新审视自己脚下的大地。老天又在发什么神经,总是在人们困苦的生活中雪上加霜呢
我被惊醒后的第一感觉,像是刮大风了,刮很大的风了。风声呼呼地响着,哗哗地响着,那简直就是一种巨响啊!我从没听到过这么响的风声。这种呼呼的、哗哗的大风的响声,像有无数颗疯狂的、硕大的砂粒,无数只急躁的、粗壮的大手拍打着一切。就连那些庇护我们生存的房屋,像是随时要被大风击碎了,掀倒了,刮跑了。
那骇人的风声过去之后,继而传来阵阵闷雷似的声响。可那闷雷声,咋就那么重呢我甚至想,那是略带“鼻音”的敲鼓声吧我对鼓声有着特别的敏感,这源于每年一到春节,村子里都会响起“咣咣”“锵锵”的鼓声。它是村子除了大喇叭之外最大的响声,它是农村欢度春节重要的象征之一。是的,那声音有点像沉重的鼓声,只是那鼓声离我不是很远。
几乎与此同时,我也强烈地想象着:那声音,是不是来自东边的那个方向也就是说,是东边的滦河又发大水了吧我分明觉得,那声音,恰似一种势不可挡的洪峰在奔腾,疯狂地奔腾!那是涌上了河岸的滦河水,以极大的速度与气势冲进了村子。它将冲毁一切,它将淹没一切!这将是一场历史上最大、最凶猛、最难以对付的滦河洪灾……
那声音,又像是轰隆隆的拖拉机声,又像是轰隆隆的坦克声。像是无数辆拖拉机、无数辆坦克车开到了窗前,轰隆隆地响个不停。此时,门窗嘎吱、嘎吱的巨大声响,由缓而急、由轻而重,而且整个房屋都在剧烈地颤动起来!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是发生大地震了……1966年邢台地震、1975年海城地震消息的传播,都曾提示过人们关于地震的印象。
1976年唐山大地震发生时,我家是一个8口之家,父亲、母亲、两个妹妹、四弟住正房东屋,我与大哥、三弟住正房西屋。两个住室的屋门,都是那种老式的对开门,门框可能连接得不太牢固。待我们哥仨跑到堂屋,只听得东屋“咔嚓”一声,门框便直落了下来……当时,父亲正抱着4岁的四弟往外跑,门框突然砸在了他的眼眶上,滴血的眼眶多天以后才结了痂。
二
我们一家人在慌乱中逃离了房屋,跑到了南面的院子里。母亲平时就有心脏病,此刻更是深受打击,浑身一直颤抖不停。我们先是搀扶着她,后又围坐在她身边,千呼万唤、竭力安抚,才算平静了下来。在院子里,只听人们惊恐地、近似疯狂地喊道:“地震啦!地震啦!!……”那几个原本人人皆知的“大嗓门”,从自家屋子或院子里发出的呼喊声,这一刻已经变得凄厉恐怖,令人毛骨悚然。
无论是从唐山大地震书籍中看到,还是我与唐山市区老居民在交谈中得知,唐山大地震刚一停下,市区并没有明显的喊叫声和哭泣声,而是过了一会儿才出现的。探其原因,主要是市区震害惨重,绝大多数人瞬间被埋压了,此时的人们已无喊叫与哭泣之力。这一点,与我们的村子正好相反。由于村民们遭受巨大的惊吓,村子才引起一片喊叫声与哭泣声。
而在我阅读的各式各样关于唐山大地震的书籍中,怀疑瞬间降临的地震巨灾为“原子弹爆炸”事件的,占了一定的比例。这也难怪,在20世纪70年代,中国处于全民皆兵的大环境中,“反帝反修”“备战备荒”之声不绝于耳,战争氛围笼罩着全国的每一寸土地,每个人都有抗击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尤其是抗击“苏修”对我国发动侵略战争的意识。
1976年7月28日那个黑色的日子,一瞬间突然发生的唐山毁城事件,使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想象到了:难道残酷的核战争真的开始了吗到底是西方的哪个帝国主义,还是苏联修正主义投放的原子弹我发现,1991年6月地震出版社出版的《唐山地震自救求生100例》一书,就列举了多个将唐山大地震的最初印象想象为“原子弹爆炸”的事例。
总之,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不同职业、不同地域的人们,可能会对唐山大地震产生不同的想象,这也符合唯物主义的思想。据悉,有的开滦煤矿井下工人从散落的煤堆里爬出来后,还以为是井下的瓦斯爆炸了。还有的企业职工,以为是本单位的氧气站爆炸了……等等。当然,许多人还来不及进行任何想象,来不及进行任何猜测,便永远地告别了这个虽然多灾多难,却又多姿多彩的无比诱人的世界。
三
这天凌晨天亮之前,邻居们隔着院墙或者寨子,心惊肉跳地交谈着地震中的经过、感知、感觉、感受与感慨。一个2000人左右的村子,人们大概都是这样度过的吧
千百年来,这些里的村民虽然衣着不鲜、生活简单,有的甚至显得粗鲁,但像这样在特殊时间、特殊地点,身着特殊物件所进行的交谈,恐怕在村史上是独一无二的。这个村子,并非未经历过大的天灾,远的不说,就说1962年滦河发大水吧,虽然他们在房顶上架锅做饭,但毕竟还有个心理准备。而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则是突如其来、猝不及防。是啊,有谁能想得到呢
在各自的院子里,只听得男人们说:“这家伙……唉!这家伙……!!”这是他们对发生大事,尤其是发生惊心动魄大事时的口头禅。话还没说上几句,他们突然想起了什么——想点上一颗旱烟卷儿压压惊,但旱烟和火柴都还在屋里放着,他们的身边什么都没有,于是急得抓耳挠腮。他们身上的布丝少得可怜,或者说几乎就没穿什么衣服。他们是一家之主,关键时刻得压住阵脚。
在各自的院子里,只听得女人们说:“吓死啦……唉!吓死啦……!!”这是她们面对骇人的事件出现,惊魂未定时的一种最为直接的表达方式。说完此话,她们抱起了睡眼惺忪、依然哭闹不止的孩子们。她们也几乎没穿什么,又不敢回屋里去拿衣服,自然也不好顾忌什么了。刚刚跑出来时,她们先是站立着,稳定下来后大都蹲着,好在曙色尚未降临人间。
就这样,人们在院子里讲着,扯着,待着。天刚蒙蒙亮,每家每户赶紧查看了一遍房子,并匆匆扫了一眼院子。这么一查一扫,地震所造成损失的情况,有了个大概的了解。然后又你一嘴、我一嘴地议论开来。惊吓的声音稍有平息,哀叹之声却又接连不断。这个滦河岸边的村子,一下子改变了寻常的状态,人们一时没有了寻常的情绪,也没有了寻常的脾气。
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我家有正房3间,厢房2间。正房南北朝向,厢房坐西朝东。正房和厢房,均为砖石结构。正房建于1963年。其窗台以下砌着青石,窗台以上垒着青砖,砖、石全部用白灰勾缝。那柁、檩和椽子,品质应为上乘。此前的老房,位于同一条街以东200多米,经1962年滦河发大水浸泡,已经失去安全性能。为了建造这座新房,可谓穷尽了家中的一切力量。
我们在对房屋的观察中发现,正房的北面墙后门的东侧,被震出了一条近3米长的裂缝,自左上方至右下方斜刺着裂下来。那条裂缝虽然不是太宽,但是很显眼。南面的墙,也出现了几处裂缝,门窗出现几处错位。1990年春天,我家将正房进行了翻盖。厢房建于地震前一年时间,大地震中墙体也出现裂缝,1992年拆除。
在唐山大地震中,整个村子少有未破坏的房屋。虽基本未见完全倒塌的,但局部倒塌和严重损坏的不在少数。有的建成入住不久,就在大地震中发生较大倾斜,房顶一边高一边低,住着疑心看着腻歪,想拆除又有些舍不得,况且一时也没有心情和财力重建,真的是难坏了某些乡亲。当年我家正房急于翻盖,大地震的影响是其中一个不小的因素。毫无疑问,唐山大地震严重缩短了本村民房的生命周期。
四
按照本文题目的内涵,文行至此可告结束。但思前想后,相关之事顺便一提,似也不能视之为累赘。我想着重表达的是,1976年滦河岸边唐山大地震的瞬间记忆,与我后来的工作及爱好产生了某种关联。因而我想,这样一颗深刻记忆的种子,也就有了多个层面的意义。
我的忘年之交、著名灾害社会学家王子平在他的《灾害社会学》《代后记——我和灾害研究》一文中说:“经历灾难是一种不幸,因为它带给人的是生死未卜、艰险危难;可同时也是一种幸运。人生短促,难得在几十年的生命历程中遇到如同唐山大地震这样的几百年才发生一次的大灾难。而如一旦遭遇并幸存下来,就将成为一种珍贵的人生经历并转化为精神财富和力量。”
在唐山大地震一年半之后,我背起行囊第一次乘上长途汽车,向着滦河水流过的一个地方——滦县(今滦州市)走去,在那里开始了为期两年、决定未来生存环境的学习生活。滦县,距离乐亭县50余公里。那是被我们称为“铁道北”(京山铁路以北)的最南端的一个县城。
这个与乐亭县同为滦河之滨的县份,比乐亭县所遭受的震灾更为严重(滦县距离唐山市仅50余公里)。唐山大地震当天傍晚的7.1级强余震,震中就位于滦县的商家林,震中烈度达9度,造成的损失很重。就是在那场强余震中,位于205国道滦县东北段上的滦河公路大桥,桥墩坍塌,桥面落水,正是在抗震救灾的关键时刻,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唐山通往东北的陆路瘫痪了。
又过了两年之后的1980年,我背起行囊继续向前走,来到了唐山大地震的震源之地唐山,在这座被地震夺去几十万生命的简易城市,开始了我的工作生涯。此前的1978年3月,我第一次乘上火车到达唐山,由此倒车前往玉田参加学商劳动。初识唐山,除了对一顿午饭花费0.88元耿耿于怀(相当于在校两天多的伙食费),就是火车站附近一望无际的地震废墟令我惊叹至极。
置身唐山,我曾先后在市级建材、建设主管部门供职,它们与震后重建的关系极为密切。在唐山那些年,我有幸起草了唐山市向联合国申报“人居荣誉奖”材料,出版了唐山大地震重建的专著,参与了唐山大地震相关课题研究及著作的撰写;以后又创作了唐山大地震题材散文作品,出版了灾害社会学家长篇纪实文学著作等。我从一个唐山大地震亲历者,成为一名唐山重建参与者、唐山重建史研究者和地震文学创作者。
回首往事,在滦河岸边乐亭县境内的一个村子,我亲历了1976年唐山大地震,包括当时的经过、感知、感觉、感受与感慨,这算得上“也是一种幸运”。我的家乡距离唐山市区100百公里,是唐山大地震中唐山地区广大农村(除丰南、丰润、滦县等重灾区)的一个缩影。的确,那是我对一个特殊的瞬间难以忘怀的记忆。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境况之下,我都会在我的内心祈祷:但愿我所敬畏的历史老人,能够默默地铭记唐山大地震的一切,一切。
(作者程才实,毛庄镇北常坨村人,原河北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二级巡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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